第二章 纳征

作者:Siren不沉船更新时间:2019-09-17 18:20:01字数:2924字

  胡人入关数余年,洛阳城中的歌舞坊凋敝过半,歌姬大多都被下卖为奴为妾,唯有露华坊的生意越做越好。

  胡乐曼妙,胡姬丰娆,往年满城的牡丹花竟一朵也不开放了。人们都说,是胡女摄人魂魄的妖法惹恼了天上的花神娘娘,收回了“洛阳牡丹,名满天下”的天赐恩泽。

  数年间,洛阳春无颜色。

  如今又是春天,纳征的队伍进入洛阳地界,却只见满城飞花,与漫天红霞相映生辉,煞是好看。

  “传闻洛阳的牡丹已经几年没有开过了,莫非是讹传?”队伍中的一个马夫小声说道。

  这是一支从南方来的人马,全都锦衣华服,他们的家主是南方一个显贵的世家子弟,特命他们不远千里,北上洛阳来下聘礼。

  眼看着就要入城了,没想到天色大变,一场暴雨顷刻间已经来了。他们只好躲到城门口的一个茶摊边休憩。满地零落的花瓣,掌事的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又想起方才在官道上遇上的那顶红轿子。

  “喲,这就是传闻中的洛阳牡丹?”马夫操着南方口音,拈起一片花瓣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殷红的花瓣像一簇火苗,似乎随时会蹿上他的络腮大胡。

  “傻瓜,这可不是牡丹,这是虞美人!”一个见过些世面的挑夫笑道。

  “客官好见识!”茶铺的老板来给一行人倒茶,谄媚的笑道,“如今这洛阳城里,遍处都是虞美人花!”

  “欸?都说洛阳城是牡丹之都,怎得如今全都改种虞美人了?”

  “嘿嘿,这……”老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珠子在松垂的眼睑下面滴溜溜直转,似乎是在斟酌,许久才道,“遍种此花,自然是为了,喜爱这花的那个人!”

  “想必,是个美人吧?”马夫揶揄道。众人一阵哄笑,老板也跟着讪笑起来。

  眼见雨渐渐停了,队伍重新启程。洛阳城中的早市因为暴雨早早的散了,街道上只有懒懒的几个商贩在收摊。

  纳征的队伍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跨进了城门。管事骑的枣红色骏马膘肥体键,鎏金佩饰闪着耀目的光辉。乐师一路弹奏不止,唢呐声、锣鼓声震天动地,凉朝本就人口稀少,即使是名都洛阳,往日里也是冷冷清清。许多孩子出生起还没见过如此这样热闹的场面,都跑出来围观。

  乐师的队伍后面是抬着聘礼的家丁。依照礼制风俗,聘礼不能用马车搬运,只能列于红木礼盘中,由家丁肩挑手抬,方显庄重。列在最前面的礼物是一张完整的鹿皮,后面是礼金,龙凤礼饼,珍奇海味,三牲,帖盒,香炮镯金等物,全都按照古制一应俱全。凉朝开国以来战乱不断,能有如此人力和财力的家族,实属罕见。

  围观人群中深眸碧眼的胡人不在少数。这群远客早就听说,如今洛阳城中胡人过半,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行过一座石桥,掌事向桥边的路人拱手问道。“请问露华坊怎么走?”

  被问之人还没说话,却先怪声怪气的笑了起来。“露华坊呀,好说,你瞧,东石桥的西边,走到女肆,”话还没说完,跟着他后面的妇人已经揪住他的耳朵,男人疼得哎哟直叫,硬生生被妇人拖走了。

  队伍中的乐师和家丁见此情景,面面相觑。这露华坊,难道是个烟花之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立刻响了起来,掌事的厉声咳嗽了几下,才镇住他们。

  进入女肆,胡姬像蝴蝶一样扑面而来,将一众人团团围住。异域的袅袅香气勾得众人心猿意马,险些忘记了差事。虞美人的香气越来越浓,花瓣满径,花丛深处,一幢琉璃瓦朱红门的高大楼阁终于露出真容。

  露华坊门前来客络绎不绝,似乎整个洛阳城的人丁都聚集在这里了。门旁的拴马石边还有几队人马,想来也是来纳征的。

  掌事的下了马,对站在台阶上的半老徐娘作了一个揖, “敢问,可有一位姓羽弗的娘子住在此处?我们是来纳征的。”

  掌事一路上都没有提起过娘子的名讳,众人这时才知道,原来家主下聘礼的这位姑娘,有一个胡人的姓氏!莫非,还是个胡姬?

  “哟,敢情又是来找虞娘的。”那妇人立即换上了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随手往门边一指,“先候着吧,想见虞娘的人多了,婆子过些时领她下来。”

  掌事见状,低头在贴身的衣服里摸索了一阵,捧出一样宝物,呈给妇人看。“我家主人说了,虞娘见到此物,自会出来相迎。”

  妇人的脸被那宝物绿莹莹的光照亮了,掏出丝帕蘸了蘸嘴唇,轻声说道,“随我来吧。”

  虞娘的房间在二楼,沿着花香就能找到。他们刚走到回廊拐角,忽然一个小丫鬟冲过来,差点跟妇人撞了个满怀。

  妇人一把抓住那小丫鬟,厉声训斥道,“要死啦,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小丫鬟仓皇抬起脸来,脸色煞白,发丝凌乱,身体止不住的哆哆嗦嗦。

  妇人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瞪着小丫鬟问道,“虞娘人呢?!”

  “虞,虞娘她……”小丫鬟的嘴唇还在觳觫。

  妇人一把推开小丫鬟,快步穿过回廊,走到挂着红线穗子的雕花隔扇门前。门虚掩着,妇人先是贴着耳朵听了听,见屋里没有响动,这才挥起拳头,捶门喊道,“虞娘?虞娘?快开门!”

  隔扇门被捶打的簌簌发抖,过了许久,屋内仍是一片死寂。她正想推门而入,不经意的一低头,才发现门缝底下,一团绯红色的东西像蛇一样探出了头来。

  乍看之下,妇人还以为是屋里的花瓣洒落出来了——虞娘素来喜欢在厢房里摆弄花草,下人们时常抱怨,说满地的花瓣难得打扫——直到那殷红爬上了她的尖头鞋,她的脚趾感到有些湿润,又有一丝甜腥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才知道,出了大事。

  房门被猛地推开。

  老板娘眼前是一泊尚未干涸的血泊,中间横躺着一个男子,瞳孔涣散,半截玉簪插在松散的发冠里,身上的鹅黄丝绸软袍上插着一把剪刀,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

  老板娘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掌事的人站在她身后,呆若木鸡。

  隔扇门外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小小的厢房即刻被冲进来的衙役挤得满满当当。

  狱吏们手中的大刀明晃晃的,刺得老板娘眼睛生疼。她连连后退,脚步踉跄,脚跟忽的踩到了什么绵绵软软的东西,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鞋底上浸满了鲜血。离她的鞋跟不足半尺远的地方,是一只软塌塌的手掌,手指蜷曲着,大拇指上还有一只花纹精美的羊脂玉扳指。

  老板娘面如纸色,手脚都开始战栗,眼角余光看见一双黑底青边的长靴迈进房门,她知道只有衙门里的捕快会穿这样的长靴。

  捕快进屋后立刻查看了尸体,男子脉息全无,他又查看了一下屋内各个角落。一个衙役凑到他耳边,“头儿,死者是张大人的三公子。”捕快即刻伸手示意他不要多嘴,继而大声喝令到,“屋子里的人,全都给我带回去!”

  “唉哟——李捕头,慢着点,慢着点。”老板娘这才回过神来,憋着嗓子长叹一声,一手轻轻搭在捕快的肩膀上,一手拈着兰花指,对身后跃跃欲试的衙役们摆了摆手。尽管她竭力克制,声音还是生硬刺耳。

  “冤枉呀!奴家这也是刚刚才进屋的呀!——喏喏,这些人,都可以为奴家作证的呀!”她指向站在门外的人群,人群中有来摆饭局的本地富商,也有打干铺的穷酸旅人,甚至还有一些没接到客的姑娘和杂役。露华轩每日宾客满门,鱼龙混杂,只要出得起钱,什么样的人都有。至于那些偷偷来此厮混的达官贵胄,不能露脸,此刻都心惊胆战的躲在各房里,等着风波快些平息。

  捕快没有听老板娘嗔怪的叨叨絮语,他的眼神聚焦在厢房最里侧的紫檀木架子床上。床缘掩映在密密丛丛的虞美人中,珠红色的幔帐似乎在微微发抖。

  捕快慢慢靠近架子床,正要伸手去掀那幔帐,一团东西遽然从帐子后面滚了出来。

  捕快立刻闪身退了几步,抽出大刀,正要向那团东西劈过去,又蓦地住了手。

  那团东西蜷身伏在地上,许久,捕快才辨认出一条骨节凌厉的脊背,原来,这是个瘦弱的小姑娘。

  麻姑子趴在捕快脚边,想要站起来,可是手脚像是没了骨头,全然使不出力气。许久她才艰难的扬起脖子,张着一副煞白的面孔,呆呆地仰视着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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