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酥急吼吼的跑进来,却被青梅瞪了一眼,立即捂住嘴,什么也不说了。
青梅刚拆开殷绣头顶的小髻,将头发全都拢到背后,取出了一只雕刻着繁复花瓣的玉梳。
“咋咋呼呼的,也不怕吓着小姐。” 她又瞪了一眼雪酥,小声嗫嚅。
殷绣没有理睬两人,她忽然有点紧张,前世里她的头发像一坨枯柴堆,被灰尘和淤泥重重包裹,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里面结满了发结,时常有树枝之内的东西缠绕在里面,她扯不下来,索性就不去管它。那时她常想把头发剃光,只可惜没有剪子。
殷绣眼看着青梅将那莹润光洁的玉梳插进自己的发丛之中,以为立刻会听到青梅的取笑。却没想到,发梳顺着发丝梳下去,犹如河道中漂流的小舟一般欢快。她斜着眼睛偷偷向下瞄,一绺青丝垂在自己腰间,乌黑似墨,柔亮如丝。
殷绣忍不住窃笑起来。原来她的头发这么美。前世里浑浑噩噩度过四年,十岁到十四岁,她就这样茫然无知的变成了一个少女。
似乎前世里她出水痘的年纪正好是十岁,出水痘之前,她是什么样子?她想起十岁之前,整个殷府上下无人不夸赞她,说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将来上门提亲的富家子弟要排到南洋去。
她向镜中看过去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却在镜子里看到雪酥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雪酥?”殷绣问。
“大小姐,有人闯到府里来了。!”雪酥这才说到。
“什么?!”殷绣刻扭过头去,青梅好不容易盘好的发髻又被弄乱了。
青梅有些没好气的把殷绣的肩膀一扭,让她仍旧面对着镜子,殷绣却再无兴致欣赏自己的容貌了。
“什么人?你可看清楚了??”殷绣又问。
“好像是一个,大汉,满脸大胡子,腰那么粗,好吓人!”
难道说那群盗匪没有被突厥人打退,还是他们心有不甘,又回来了?难道这场劫难还会再来一次?
“快带我去!”殷绣说着就要从椅子上起身。却被青梅一下子摁住。“女孩子家家的,头发还没梳好,怎么能去见客?”殷绣哭笑不得,对于青梅来说,女子的仪容修养怕是比生死更为重要。前世里她仅有的规矩和礼仪,大都是从这个姐姐学来的。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正准备跟青梅理论,青梅又思量了一番,道,“我有办法。”
殷宅五开的兽头大门后面是一条甬道,甬道通向高约四五米的仪门。仪门由砖雕砌就,飞檐翘角,正上方有四字砖刻匾额,篆刻有殷家祖上的家训,匾额四周又有各种浮雕图案,很是气派。
此刻,仪门两边聚集了许多家丁和丫鬟,将一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大汉如笼中困兽一般时进时退,周围的家丁也跟着时而散开、时而聚集。
那大汉似乎根本不将周遭的人看在眼里,伸长脖子,眼光远远的越出重重头顶,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他终于被众人的阻挠惹恼了,猛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一个家丁。
家丁像一根芦苇一样悬在半空中,勒得喘不过气来,两条腿胡乱挥舞。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哼!”大汉转头,目光如刀锋一般扫过众人。
“还有谁敢阻拦杂家,一起上来!”
众人慌忙向后闪避,大汉看众人惊慌的嘴脸,又仰头大笑起来。他再低下头去时,却见面前多出了一个人,心中的爽快顿时转为怒气,对眼前的人吼道,“怎么,想尝尝杂家的拳头?”
站在大汉面前的人身高不足四尺,身形瘦小纤弱,全身裹在一件深红色的斗篷里,面貌看不真切,却能看出从容淡定的神色,小小唇瓣勾出微微浅笑,开口道,“生客造访殷府,下人们有失招待,还请见谅。不知阁下所为何事?”
“呸!”大汉似乎被这不疼不痒的语气激怒了,一把松开家丁的领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正门大开,我为什么不能进来?至于所为何事,无可奉告!”
殷绣听着,斜眼瞟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雪酥,雪酥会意,立刻冲进众人,一把揪住门子的耳朵,拖到了殷绣面前。“大白天的,不好好看着正门,怎么当的差?说!”
门子一脸为难, “小的不敢,是老爷命小的大开正门!说要……”一句话吞吞吐吐,到最后已经听不见了。
殷绣的太阳穴突突的跳了几下。她竟会忘了,自己那个老父亲有百般好,却还有一个令她十分头疼的癖好。
她转头又仔细端详眼前的大汉。那大汉长约五尺余,矮短身材却有一副虎背熊腰,整个人像一只坐地南瓜。虽是如此,动作却格外灵巧有力,且穿戴不凡,身后挎着一柄长刀,两手没有放在刀柄上,而是插在腰间。
殷绣心下猜到了七八分,转头对雪酥吩咐了几句,雪酥立刻带着几个小厮和丫鬟散去了。
殷绣躬身行礼,虽然动作还有些稚拙,但也与小人家的女孩迥异,隐约能看出日后九十其仪的气度。“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这一番礼待之下,大汉方才发现眼前竟是一位闺阁小姐,咄咄逼人的气势削减了大半。
他回着礼,毕恭毕敬的答道,“鄙人姓、姓……”说着却又吞吞吐吐起来。
既是不便透露姓名,怎么不及时想个假名?殷绣偷笑了一下,及时打断他,“若不嫌弃,请阁下到园中亭内稍事休息,”汉子慌忙摆手,“不了不了,杂家还有要事在身!”
殷绣顿了顿, “不急。阁下所求之事,很快就会自见分晓。”
汉子听了顿时愣住,忽然听到有人远远的喊道,“大小姐,找到啦!”
只见雪酥牵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快步走过来,那女孩子比雪酥还要矮小,五,六岁光景,抓着一大把鼠尾草。衣着打扮十分华贵,颜色搭配却很奇怪,周身显出痴傻之态。
汉子远远的看见小女孩,立刻迎了上去,谁知小女孩却躲到了雪酥后面。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要去找娘子。”小女孩探出半个脑袋,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汉子费了半天力气哄劝,小女孩还是不肯靠近他,他脸上已经汗津津一片,又转头讪讪的对殷绣拱手,“小姐见笑了。这丫头是家主的义女,心智有些痴愚,杂家这就把她带回去。”
“你们都,都走开……我,我不认识你们!我要回去找娘子!”殷绣的心被撞了一下,眼前的小女孩,跟前世里沦为乞丐的自己,出奇的相像。
她僵在那里,直到雪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汉子还在小女孩身后不停追赶,几个小厮丫鬟也来帮忙,不料那小女孩格外淘气,一次次从众人手下逃脱,闹得一众人仰马翻,丑态百出,小女孩反而靠在石柱上笑起来。
“这小丫头,把我们殷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这要是个来寻事的泼皮,早就两脚一拎扔出门去了。”小厮们龇牙咧嘴的小声议论着,却又无可奈何。
凉朝素来注重乡论,一个不小心伤着她,落下一个“富贵之家欺侮幼女”的罪名,岂不是让整个殷家蒙羞?
小女孩见众人不敢上前的窘态,笑得在地上打起滚来。直到有人停在她身旁,小女孩才收住笑容,带着戒备的神情抬眼看去。
殷绣垂首看着小女孩,两人静默半晌,殷绣举起手,将一把刚摘来的小花递出去。“你叫什么名字?——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小女孩向后缩了缩。
“蓍草。”殷绣微笑道,“可以用来占卜哦。”
“占卜?”小女孩的眼睛亮起来。
“你不是想要找娘子吗?”殷绣跪坐在她身旁,小女孩竟没有闪躲。
“我来帮你占卜一下,看你何时能与娘子重聚。”殷绣说时,将一把蓍草洒在了青石地砖上。
“大小姐这是要干什么?”
“几根小花,能镇住那个疯丫头?”
下人们满腹狐疑,议论间甚至有些戏谑的意味,没想到小女孩果真没有再胡闹,只是沉静的守在殷绣身旁,眸子像追光的小虫子一样追随着殷绣手指的动作。
许久,小女孩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仙,你算出来了吗?”
殷绣差点“噗”的一声笑起来。前世里,她十分崇拜一个算命先生,此人白天里在市集上摆摊算卦,晚上又换上破衣烂衫出来讨饭,可算是殷绣见过的最有学问,也最富有的花子了。
殷绣时常躲在他的算命摊子附近,偷听他为别人解签。一来二去,自己竟也学会了大半。
方才她见小女孩手中握着鼠尾草,又见园中生有蓍草,便想到了用占卜的噱头哄着小女孩听话的法子。
她强忍住笑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唔,算出来了。”
不等她追问,殷绣又努起嘴唇摇了摇头,“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
“哦。”小女孩正失望,殷绣又附到她耳边,小女孩也乖巧的把耳朵凑了过去。
一旁的小厮丫鬟看得目瞪口呆。
“我怎么觉得,小姐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有人小声嘀咕。
说时,小女孩已经走向大汉,牵起了他的手。两人一齐对殷绣恭敬的行了一礼,才跟着小厮从另一处偏门出了府。
此时天光尚早,大汉两人刚跨出门槛,就看到一辆马车迎面驶来。马车没有华丽的装饰,赶车的车夫穿着麻布粗衣,看来只是寻常人家。
马车尚未停稳,小女孩已经兴冲冲的钻进了车舆。
大汉想要伸手去抓女孩,却又迟了一步,只好立刻伏地叩首,“公子恕罪!!——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