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赏梅的地方在朗山脚下,庄内各种梅花无数,花开如霞,是大名府一大胜景。
姚桐的马车还未到地方,就闻到冷幽的梅香。
“这得是多少梅花,才能有这般香阵?”姚桐叹道。
她本以为这赏梅,只是个噱头,最多一片几十棵梅树,不想沈家竟是这般大的阵势。
“沈家为了种梅树,足足买了半个朗山,里面种的全是梅树,据说有几万棵呢。不过,他家老爷子很宝贝这些梅树,轻易不肯让人看,生怕碰坏了哪棵。也就沈三小姐得宠,才能在这里办宴会。”
锦霞在说着沈家的轶事,沈家也在说着她。
“金钗,你亲自去二门处等着,姚夫人一来,马上就给我传话,快去。”沈三小姐沈宝瑱一时着急的张望,一时又担心迎客的丫鬟婆子怠慢了姚夫人,连忙让自个的大丫鬟金钗亲自去迎着,毕竟金钗是见过姚夫人的。
“妹妹,别着急,现在时辰还早,姚夫人估计还在路上呢,来,坐下喝口水。”沈家二少夫人好笑的将望眼欲穿的沈宝瑱按坐在椅子上。
她这小姑子啊,人善心好,就是性子着急了些。
因着这个脾气,平时出去交际,没少吃亏,那位姚夫人一面之缘就和她这小姑子结交上了,想来也是个有慧眼的。
“二嫂,你别笑我,我就是有点担心。”沈宝瑱抿了抿唇,给姚夫人的帖子是她执意要下的,家里人见她难得有个投契的,虽然刚开始有点不赞成,最后还是同意了。
“担心什么?妹妹放心,咱们沈家一门荣耀,都是家里男人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咱们的底气,是王爷和世子爷的看重,是沈家男儿的功勋,不是内宅里的枕头风。”这是同样出身武将世家的沈家三少夫人,性格泼辣爽利。
“三嫂说的对。也就孙家那种文不成武不就,一门子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男丁的人家,依靠着女眷,还沾沾自喜,不知羞臊的。”沈宝瑱很是赞成三嫂的话,冀王府太妃和王妃再不喜姚夫人又如何?不愿意承认姚夫人的身份又如何?整个大名府没有人家邀请姚夫人又如何?
他们沈家不怕。
“这大名府的天终归还是看世子爷.....和王爷的,太妃和王妃那里,说句不好听的,世子爷未必有几分看重呢,毕竟世子爷六七岁时就被送到了京城,名为入太学和龙子龙孙同学同宿,实际上就是做质子。说来也奇怪,这藩王送子入京为质,大都送的嫡次子甚或嫡三子......幼子,几乎没有送嫡长子的,为何世子爷作为嫡长子,被送去做质子呢?”沈三少夫人和丈夫感情极好,私下沈三爷给她说起过世子爷的经历,故而知道他幼年就被送到京城做质子的经历。
“三嫂,这是真的吗?看来冀王妃偏宠次子的传闻是真的了。”沈宝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秘闻,兴奋的追问。
“八成是真的。算算时间,世子爷小的时候,正是景福帝在位的时候,那可是个疑心极重、喜怒无常的主,对拥兵一方的藩王最是不满,而冀王府正是北地藩王中势力最大的,想一想就知道那些年世子爷过得应是十分不易。要不然世子爷也不会十多岁就去了军营,刚开始还是隐姓埋名,直到白马河一战,以三百斩杀一千狄人,一战成名,才暴露了真实身份,王爷大喜,亲自带人去北疆将世子爷迎回王府。这些年,世子爷军威日重,隐隐凌居王爷之上,而有如此能干的儿子,冀王妃却越来越不喜......”
这两人越说越没忌讳,沈二少夫人头疼的抚额,大声咳了声,“客人们都要上门了,你们两位主人家还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快别说了。赶紧出去迎客,不然让人说我们沈家怠慢了客人。”
“二嫂和大嫂一样。”沈三少夫人撇了撇嘴,轻声嘟哝了一句。
沈家长房嫡出五子一女,男女按着族中排行,分别是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七少爷和三小姐,其中四少爷和三小姐是对龙凤胎,七少爷是老来子,今年才八岁。大少爷和二少爷年岁比下面的弟妹长得多,三少爷和四少爷、三小姐,就差了两岁,故而沈三少夫人和小姑子年龄接近,对稳重端方的大嫂和二嫂也尊重得多,一听了二嫂的话,压下一腔八卦之心,和小姑子手拉手出去了。
......
“小姐,姚夫人到了。”
金钗一见到印着冀王府徽印的七宝珠缨马车,立马打发了个小丫头去报信。
这边厢马车直到二门,姚桐扶着青霜,轻盈的从马车上下来,刚走了几步,迎面就卷来一阵风,“姚夫人,你来了。”
果然是风风火火的沈三小姐,姚桐展颜一笑。
“走,我们去暖阁。”
梅花开在寒冬,为了照顾女眷赏梅,沈家特意修了一座暖阁,底下烧着地龙,里面温暖如春,又开着多扇大大的窗子,上面嵌着玻璃窗。
姚桐虽然已经知道这个时代有了玻璃,她用的镜子就是光可鉴人的玻璃镜,但无论是郑王府还是贺铮寒的别院,都没有用玻璃窗的,还是用高丽纸糊的。现在乍然看到沈家暖阁这一扇扇玻璃窗,虽然不甚平整不甚清晰,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毕竟亲切啊。
她思索的时间有些长,沈宝瑱以为她对这玻璃窗子有兴趣,“这是前些时候四哥弄来的,四哥不喜欢带兵打仗,就喜欢四处走动,去年还跑去了岭南道,跟着谢家的船队出了洋,足足在海上待了一年才回来。回来时人瘦了一圈还晒得黑炭似的,我娘见了又心疼又责怪,他为了赔罪,从南边谢家那里运了这些玻璃过来,换在了这个暖阁上。四哥一腔孝心,白白便宜了我。”
她说的语气里满满都是骄傲,看来和她四哥感情极好。
“不过,这些玻璃真是贵,差不多是用同样重的银子换回来的,难怪谢家富得流油。”沈宝瑱忍不住酸了一句。
姚桐想到萃梨园里的谢九,不由一乐,眼下这帮贵女花着大笔银子效仿的‘娇娜’,也是出自谢家子弟之手。
两人边走边轻声说,很快就走到了前面,沈宝瑱将她引入上座,陪着说了会儿话,身后就站了两三个等着回话的丫鬟,姚桐便让她先去忙。
这暖阁空间极大,沈家人想的也贴心,一人一个条案,还在上座前摆了屏风,屏风上覆以轻纱,里面的人能透过轻纱,看到外面的人,而外面的人却看不清屏风里面的情形。
地龙烧得热,一众女眷都解了斗篷,露出里面的衣裳,果然都是穿着‘娇娜’款式的衣裙。
姚桐记得戏里‘娇娜’一共穿了八套衣裳,最华丽精致的,则是她还魂时穿的那身鲜润润的桃红衣裙。
而阁里众女穿得最多的也是这套衣裳。
锦霞为她解下厚重的大氅,姚桐里面穿的同样是这套衣裙。
不是没有人对上首这架屏风投来好奇的目光,但碍于沈家的面子,没人开口要求撤下屏风,只三三两两指点一番。
姚桐并不在意。
“娇娜来了!”忽然一嗓子高喊,将阁里众女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姚桐就看着一众贵女,依然仪态端雅,矜持高贵,但直直注视着门边的小眼神暴露了她们的期待,她们并不如表现的淡定。
看来不论古今,人的情绪都大抵相似,区别只是这年代人分等级,戏子身份低贱,她们这些贵女不会不顾身份的追捧。
不过,姚桐要的也不是那种狂热,只要她们好奇,就足够了。
“夫人,你看。”
锦霞一直紧紧盯着外面,虽然知道这出戏是自家夫人写的,也一路看着娇娜的排演,可她还是成了娇娜的簇拥,对于娇娜在这群贵女面前亮相,又高兴又为她紧张。
直到这刻她才放下心来。
只见先是一群群绿衣白裙的少女,端着放满梅枝的盘子,用舞步轻盈的飘进来,一人一盘的放在贵女们的条案上。
清幽的梅香充满暖阁,清丽的笛声也响起。
一位同样绿衣白裙的清冷女子,拖着长长的水袖,舞步优美的好似凌波微步,她一出场,众人都知道这是‘娇娜。’
不是每个贵女都愿意捧‘娇娜’,有人就是看不惯她。
可她以这种的方式出场,又伴着笛声翩翩起舞,纵是再看不上一个卑微戏子却得了万人追捧的贵女,都不能当场发难。
除非她敢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绿衣白裙的女子,美如绿萼,启唇清唱,嗓音干净清冷,正和这首咏梅绝唱的词韵。
“这是白石道人的《疏影》。”姚桐听到有贵女惊呼。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唱完最后一句,舞步也停了下来,“多谢沈三小姐相邀,娇娜献上一曲《疏影》,为赏梅宴助兴。”
行完礼,翩然退下。
直到看不到那抹白裙,姚桐舒了口气,谢九不愧是谢九,以这种方式让‘娇娜’在戏台下亮相出场,她的形象算是成功了。
“她就走了?”
“果然是娇娜,那个宁愿彻底失去记忆,也不愿再要那残破的感情的女子,就该是这样的。”
“对,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平日里的戏都是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什么苦守寒窑十八载,连看个戏都不能痛快!还是娇娜好看!”
......
姚桐听着微微一笑,这些贵女少妇估计是压抑得久了,才对娇娜如此追捧。现实中,她们要贤良,要懂事,一点点磨灭对爱情的向往,可越是压制,越是向往,她们出身尊贵,两个家族的联姻不许她们胡来,只能深深压抑。
直到‘娇娜’横空出世,同样的出身高族,让她们有天然的代入感,甚至半边胎记损毁容貌,也能让她们心有戚戚,毕竟再美的容颜也有个不可打败的敌人——时间。
现实中她们要做好高贵端方的贵女、贵妇,所有的缠绵情意、痛快情仇,只能借着娇娜幻想实现了。
看到了想要看到的,姚桐便要离开了,让紫电、锦霞去请沈宝瑱,只有青霜在身边。
“参见永福郡主。”
暖阁忽然一阵喧哗,就见一前一后两名华服女子前呼后拥的走进来。
“这里真是热闹。沈宝瑱你办赏梅宴,却不给本郡主下帖子,是什么意思?”
这道嗓音极为耳熟,姚桐凝目一望,竟是贺铮寒那位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而她旁边的则是孙二小姐。
冀王府郡主亲自找上门来,沈家女眷相视苦笑,迎上去连声告罪。
“上首坐着的谁?”孙琼华娥眉一拧,“这大名府除了冀王府,便是你们沈家最大,你们家三小姐办的赏梅宴,沈家人不坐在上首,我倒好奇还有何人有资格坐在那里?”
她的话立时让贺福瑗皱起了眉。
“本郡主倒要看看。”
姚桐深深看了眼孙二小姐,淡声吩咐青霜,“扯了屏风。”
贺福瑗打头,孙琼华紧随其后,其他贵女坠在后面,呼啦啦一群人涌到了屏风前面。
不待贺福瑗带的人动手,屏风砰一声倒地,众人一眼看到屏风后坐着的女子,呼吸俱是一窒。
同样的衣裙,同样的妆容,她们瞬间沦为陪衬,而她艳压群芳!
贺福瑗也怔了怔,看了看她,忍不住回头看向孙琼华,巧了,今天孙琼华穿得也是这一件,她没看过什么娇娜,就是觉得这衣裙别致,又极少见孙琼华穿红色,忽然一见,眼前一亮,很是夸奖了一番。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夸错了。
孙琼华立即就猜出了她在想什么,脸颊涨得通红,紧咬红唇,恨不得立马脱下这身一模一样的衣裳!
望着那盈盈起身的狐狸精,觉得她在向自己耀武扬武,在嘲笑自己。
喷火似的眼睛,满目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