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沈家,在十多年那一场夺嫡争斗中因为站错了位,导致原辅国公沈赫及兵部尚书沈隽两兄弟(沈慕庭的大伯与二伯)被贬为庶民,死在了流放边疆的路上。
而沈老国公为保沈家子孙太平,在金銮殿上捧出太乾宗御赐的丹书铁券后,一头撞死在了腾龙柱上,用先帝的承诺和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如今沈家的安稳,否则当年的辅国公府恐怕难逃抄家灭族之祸。
沈家在没了定海神针般的老国公和顶梁柱的沈氏两兄弟之后,只剩下一个不堪大用的庶出三老爷沈灿,以及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四老爷沈榷(沈慕庭之父),还有一些妇孺老幼。
这样的沈家根本不足为惧,当今圣上便大发善心放了他们一马。
而如今的辅国公沈榷,能有幸保得一等公的爵位,也是开平帝看在沈赫的遗孀襄和郡主(沈慕庭的大伯母)的面子上,给他们仅留的最后一点体面罢了。
原辅国公夫人萧氏——襄和郡主,乃是先皇胞弟襄亲王的嫡次女,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堂妹,所以与其说皇帝是给开国老臣们留点颜面,还不如说他是顾忌着皇室血脉的体统。
不过,荣登大宝之后的开平帝也只是让沈家之人苟活着罢了,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这位皇帝对沈家的不喜和打压。
于是冷眼旁观的有之,落井下石的有之,不过短短十来年间,曾经呼风唤雨的百年世家,迅速败落下来,如今已是日暮西山,光有一个辅国公府的架子在外摆着唬人罢了。
苏知娴只是听那些小姐们闲聊起,就能想象出当初那一场夺嫡之争是何等惨烈。建安城中血流成河,一夕之间,多少世家化为乌有,又有多少新贵踩着他人的骨血崛起。
彼时的沈二公子尚且是个五六岁的稚童,不知他是否也曾感受到了沈家当年那一场几乎要举族灭亡的人间惨剧。
大抵是没有的。
要不然在沈家如此落败的情形下,沈慕庭居然还能成长为一个吃喝玩乐、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苏知娴也不知是该说他没心没肺还是破罐子破摔。
赵家的绥安伯府也正是在九伯之列,当年谨慎好运地避过了那一场政治风暴,这些年小心行事,低调做人,家中小辈有出息的不少,倒是慢慢地越来越兴盛了。
所以三等伯府出身的赵稷,才敢有底气对一等公府的沈慕庭那般说话,可以说是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里。
当然,沈慕庭与赵稷之后的那场针锋相对,苏知娴并不知情,她只是不喜欠人人情,寻思着下回找个机会,当面再谢过沈慕庭而已。
直至宴会结束,宾客离席,苏知娴都没找到机会还了这份人情,不过这场宴会的主要目的达到了就行。
可以说,苏家的这场谢师宴举办地相当成功,不仅成功洗刷掉了之前苏赵两家身上的流言污点,还因着那一场在日后被文人学子们津津乐道的“国鸣文斗”而声名大噪,成功打响了苏家在京城权贵圈中的第一炮。
热闹过后,便是平静。
而此时归了家的沈慕庭,在看到父亲房中乱成一团的景象时,心里却极不平静。
自从爷爷、大伯他们去世之后,这个家就已经不像家了。
国公夫人谢氏端坐在厅堂中央,无悲无喜地看着丈夫的几个姬妾在堂下哭闹争吵,连眼皮子都没动过一下。
沈慕庭生相似母,谢氏年轻时也是名动京师的大美人,哪怕如今已年近不惑,依旧美得惊人。但她整个人仿佛蜡做的菩萨雕像一般,看着没一丝人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暮气沉沉和看透世事的心灰意冷。
只有在见到儿子沈慕庭进屋后,谢氏的眼中才有了些许暖色,嘴角泄出一点不明显的笑。
“庭儿回来了,今日去苏家参宴,可有什么好玩的吗?”
“好玩的事没遇着,有趣的姑娘倒是见了一个。”
沈慕庭和谢氏一样,皆无视眼前乱哄哄的那一群莺莺燕燕,面不改色地与母亲说起话来。
他这话倒也算不得上夸张之语,虽然仅与苏五小姐见过两次面,但对方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深刻非常。
不仅是人美,最主要的是沈慕庭觉得这小姑娘是个心狠能干大事的,不论是他还是赵稷,都接连在她手里吃了闷亏,沈家正需要她这样的女主人撑起门户来。
“哦?是哪家的姑娘?快说来与娘听听,你若是中意的话,娘就尽早派人前去提亲。”
谢氏平静无波的眼神里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喜意,这样鲜活生动的母亲,沈慕庭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看着母亲难得一见的笑容,沈慕庭不由感到心酸,尽量无视心中的那股涩意,假装笑得一脸无所谓。
“娘,您别听风就是雨的,儿子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您就当了真啦?不过那姑娘委实不错,但恐怕人家如今是瞧不上你儿子我的,待日后儿子取得了她的芳心,再请娘您为我做主不迟。”
母亲愿意听,沈慕庭便也乐得顺着她的意哄她开心。
“好,既然是庭儿喜欢的,那必然是不错的人家。你若真认定了对方,便好好收起玩心做些正事,莫再成天这般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以咱们府中如今的情况,想要为你们兄妹谈一桩好亲本就是千难万难,你若再不争气些,哪有好人家的姑娘能看得上咱家?”
谢氏重重叹息一声,眉宇间萦绕的是常年散不去的忧愁。
这个家让谢氏操心的实在太多了。
不着调的丈夫,不省心的妾室庶子,两个不成器的儿女……可以说自打嫁入辅国公府以来,谢氏就没过过一个舒心日子。
沈慕庭刚想回答,却被底下传来的刺耳尖叫声给打断了,当即拿起身侧矮几上的一只茶杯,重重朝喊叫的那个姨娘方向摔去。
茶杯在其脚边摔得四分五裂,惊得堂下一众女眷立马噤了声。
“都给我滚!”
沈慕庭厉喝一声,阴沉沉的目光直盯着那群闹事的女人,似要杀人一般的眼神仿佛在将她们凌迟,顿时将一众妾室吓得做鸟兽状飞快散去。
她们走了,可沈慕庭却还是怒气难消。若非因自己是小辈,不好管束父亲的房内事,这些个天天给他娘亲添堵的玩意儿,早就被他打发出府了。
“娘?她们成天这么闹腾,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儿子替您出面,将这些不省心的都送走吧?也省得您动气。”
“娘早就不气了,不过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何必与她们计较。若是你送走了这些人,过不了多久,你父亲又要往府里塞新人,岂不是多此一举吗?再说了,做生不如做熟,这些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彼此知根知底的,对着她们反倒省心些。”
对丈夫的这些妾室通房,谢氏是真的不在乎。她的眼泪早就在丈夫一个又一个地往屋里抬人的时候流干了,而她的丈夫也早就已经死在她的心里了。
沈慕庭闻言一顿,内心涌起巨大的痛恨。
对他生父,如今的辅国公——沈榷的痛恨。
在他幼时的记忆中,父亲是个极文雅之人,喜好读书画画,吟诗作对,那时他与母亲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全然不似如今这般耽于女色,行事荒唐。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大概是从祖父他们出事,国公府败落之后吧,父亲就彻底意志消沉,自甘堕落。
在沈慕庭看来,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掌家的男主人,遇事只会逃避,这是无能的体现。
不管父亲是出于什么目的,无论是忍辱负重,为了打消圣上对沈家的顾虑也好,还是真的随波逐流也罢,在他选择了如此伤害折辱母亲之后,自己就再也无法原谅他了。
如今的沈榷,在沈慕庭眼里,也就跟一个同住屋檐下的陌生人差不多,父子俩人一见面不是针尖对麦芒地吵,就是互不理睬的冷战,跟一对仇人冤家似的。
不愿去多想这个令自己失望的男人,沈慕庭耐着性子陪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专挑她爱听的说,还把苏知娴的情况稍微透露给了谢氏知晓,“静穆堂”中难得一派的温馨景象。
陪伴母亲过后,沈慕庭便回了自己的居所。
一进到私密极高的书房内,沈慕庭便换上另了一副面容,不再如世人所熟悉的那般玩世不恭,而是带着身居高位者的威严气势,眼神锐利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主子,岭西那一带的货出了点问题,这是上面指定要的,具体负责的几人属下已经给您带回来了,您看是否要见一见?”
一个隐在暗处的身影,低声说道,若他不开口说话,屋中根本察觉不到此人的存在。
“问题出在哪?”
沈慕庭面色如常地在书案上铺了一张宣纸,提笔挥墨慢慢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货不对版,送来的东西比原先预估的差了几许,上面看过之后不满意,要重新选定。咱们的人传来的消息说,是岭西那边的县令私自扣下了一大批咱们的‘宝贝’,这才导致……”
暗处的人影小心翼翼地说着彼此才懂的暗语,生怕自家主子发火。
“岭西自开国以来就是辅国公府的封地,那个县令不敢有这个胆子私吞我沈家的东西,只怕他背后有人也瞧上咱们的买卖了,想来分一杯羹呢。”
沈慕庭似毫不在意地笑道,一边缓缓吹干画上的笔墨。
须臾,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便跃然纸上。
藏身在房梁上的暗卫不小心瞄了一眼,惊愕地差点从梁上滚下来。
画上是一个姿容出色的貌美女子,少年慕艾这本没什么出奇。奇就奇在,那明明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手里却偏偏不是摘花折柳,而是手握一块长形板砖,不仅生生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也大大折损了美人的气韵。
暗卫正纳闷自家主子这是什么恶趣味时,却听得下边传来一道淡淡的警告。
“柒虎,你的眼睛是不想要了吧?”
吓得他一个激灵,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去揣度画中女子的身份。
“那几人我暂时也不必见了,你下去准备一下,咱们过两天去一趟岭西,有什么事要禀报的,让他们在路上与我说清楚便可。”
沈慕庭细心地卷起画轴,将其放置一旁的锦盒中妥善锁好,一直温和含笑的眼睛,陡然绽放出一抹凶狠的利光。
想从他的虎口里夺食,还摆明了车马,他倒是想瞧瞧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